自尊被摔碎一地的感覺,就好比是未經打磨的瓷器那般在細緻與粗糙之間來回摩擦,在近乎完美的直線裡神來一筆歪七扭八的塗鴉,長期被繃緊的神經一夕之間斷了線。赤井秀一接到消息時,他尚未從震耳欲聾的槍聲中反應過來。

  這是一種艱澀難以形容的憤怒。

  他幾乎找不到過往的任何一件事來連結與此刻的相似之處,所觸發的所有感官未曾有過。即便方才非常精彩的正中靶心,一旁的優秀靶場學員不敢和他搭話,原本就冷淡的臉龐底下其實性情還算不糟,他們的赤井指導員現在整張臉的表情相當精采,相信這是難得可貴的,接起電話之後他瞪大了雙眼,接著細長的眉毛開始微微蹙起,眼皮子和鼻頭帶點顫抖,這大概就是屬於赤井最為憤怒的珍貴時刻,能讓高階FBI探員完全抑止不住私人情緒,代表話筒那端肯定出了大事。

  

  有什麼事比昏迷不清的降谷零還更讓人生氣的。

  還是有的。

  躺在床上悠悠哉哉閉著眼睛身上還纏一堆有的沒的繃帶的重傷公安,消失了整整半年杳無音訊,這還算能接受,畢竟他和赤井誰也不是普通身分。長年相處下來誰會離開誰一段時間,誰會突然某一天不見蹤影失去所有聯繫方式,早就都有心理準備去接受面對。

  他們都看過彼此身上的傷疤和不安,他們都能感同身受彼此的難處和滿腔熱血,誰又能阻止誰不去捨身追求呢。

  那為什麼赤井秀一覺得自己現在滿肚子火呢?

  重症病房裡滿是儀器,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降谷零第一次遭受如此待遇,至少自己也曾有幾次從鬼門關被救活的經驗,甚至還真的死過,用幽靈的身分苟且活過。

  他氣自己好笑。

  氣自己覺得降谷零照顧不好自己,如此庸俗的念頭隨著恐懼大辣辣在腦裡發酵,化學反應成了捅破偽裝的利刃。

  氣自己面對這無法避免的狀況仍然難以自持,氣自己內心深處其實還是害怕和重要的人別離。

  氣降谷零偏偏是他重要的人。

 

 

  大致過了又半年,降谷的傷勢好了許多,已經能進行簡單要務,至於再次進行潛入搜查,還得經過重重審核才能得知狀況。

  他在約八個月前為了破獲走私醫藥公司,徹徹底底成了該公司正社員,最後得到假帳冊及其他關鍵線索,交予警察廳公安部處理,準備進行最後的正常離職動作,不料卻遭該公司合作的地下黑幫鎖定,進行了一場單打獨鬥。

  才曉得事情不僅牽涉整個日本醫學界,甚至牽連了一些幫派運作,曾遊走地下社會一陣子的波本身分讓情況變得有點惡劣。降谷原本沒想涉入得更深,畢竟這社會並非全單靠表面的完美假象維持,他也明白其中絕大多數都參雜那些不純淨的動盪因素,降谷零愛著這個國家,也包括所有不完美。

  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和組織的老大坐下相談條件,一切進行得很順利,卻免不了不明事理的黑道手下攻擊,一夥人進行了混戰,最後這件事被公安以黑道分子內鬨做案件處理,降谷零受了重傷,在送辦途中被風見輾轉渡了出來,同時,壓抑著的身體難受忽然再也抵抗不了,他就這麼倒下,昏迷了整整大半年。

  風見裕也的工作幾乎都轉移到降谷零名下,原本只是輔助工作,現在完全成了降谷零的直系下屬,專門替降谷零包辦所有事。

  包括替赤井秀一傳話給他的上司。

  「赤井搜查官說上次的狙擊訓練員即將結案,當初與您約定的批次只剩不到五班人員。」

  「是嗎,時間倒還過得真快,那些學員成效如何?」

  「據指導員…也就是赤井搜查官的報告評鑑,他似乎並非全盤滿意…甚至讓大半數的訓練員中途放棄了。」

  降谷停下批改公文的鋼筆,手指在筆桿上磨蹭兩下,表情停滯了一會兒,然後哈哈大笑。  「哈哈哈,那個赤井…真是不留情面啊,一如既往。」

  風見在靜默幾秒鐘之後,被降谷注意到不對勁,催著快開口。

  而在風見說出口後,降谷不動聲色不做反應,但夾在指間的鋼筆輕輕落在木質桌面。

 

  --「赤井搜查官要我轉告,在結束所有教程後,他將離開日本,除必要不再入境。」

 

  是嗎。降谷零淡淡回答。

  真讓人火大。

 

 

  降谷零將近一年時間沒見過赤井秀一,據其他進出病房的不知道誰說過,他沒印象是誰了,總之那些人說過,赤井秀一頻繁來過。

  那個總是身穿皮衣外套的男人,經常面無表情站在外頭盯著躺在裡面的降谷,起初醫護人員以為是要鬧事的仇家,急得打了電話喊警察來,後來風見特地過來解釋是警方人員才平息這小烏龍。

  

  --赤井秀一像等著降谷零醒來隨時要斃了他一樣。

  有了這樣的流傳。

  

  降谷想過為何赤井會讓人有機會說出這樣的評價,他左思右想,就像過去每個推敲赤井秀一的時刻。連結以往和現今所有赤井在自己腦海裡的留下行蹤線索,循著軌跡延伸出每個可能性的樹狀圖。

  赤井討厭他嗎?赤井心裡對自己是怎麼想的?

  降谷發現這些問題從未細思過,他認為自己怎麼追都看得見赤井,他有自信讓赤井秀一離不開他所謂脅迫和壓力。他曾經恨對方入骨,到最後失去了真正應該注意的重心,赤井就像如影隨形的鬼,是纏繞著他絞至呼吸困難的夢靨,難以掙脫。

  

  到頭來卻發現,只要赤井想離開,他根本無從找起。

 

  潛入搜查過後到現在,他再也沒見過對方。最後一次見面,他很普通的向對方提案替公安培訓狙擊手,赤井答應之後的詳細事項交由其他部門處理了,降谷也只是當個中間人穿線。

  在下班後一起去酒吧喝點酒,降谷自然沒提起新的臥底任務,他們只是漫無邊際的說些無關緊要的話。  

  「像我們這種人,哪能普通的聊天呢。」降谷輕啜一口威士忌,對赤井笑。

  光是能並肩和氣喝酒,就已經夠不可思議了,這都多歸功於赤井,他開始主動朝降谷釋出善意,尷尬的關係也逐漸冰釋。

  「當然可以。」赤井撐在桌面的手往降谷的方向靠,斜著身體趴在桌上往上看著降谷。 「說點你覺得最擅長的料理?」

  「馬鈴薯燉肉?」

  赤井搖搖頭。「我覺得你的三明治最拿得出手。」

  「那你呢?」

  赤井又搖搖頭,說:「我不會做菜。」

  「騙人。」

  「你剛剛也騙人,馬鈴薯燉肉是我擅長的。」

  「.......50:50?」

  「在學我嗎?」

  「對你,滿口謊言的人,本來就不必太認真。」降谷托腮,回望赤井,四目相交。

 

  靜謐吧台角落邊上,他們兩人有一搭沒有搭喝著酒,偶爾降谷會突然盯著赤井的臉不發一語,赤井詢問,對方只會回答喝醉了,事實上赤井是很明白降谷酒量的,也不曉得對方心裡又在想什麼了。

  

  「而我也是。」

  降谷喝下最後一滴杯裡的酒水,喃喃自語。

  翌日,他消失了足足兩個季節。

 

 

  赤井秀一吻過降谷零兩次。

 

  第一次是在很久以前,那時的降谷還是波本,而赤井是背叛組織的NOC老鼠。

  他在來葉山道事件前一夜偶然和波本見面了。

  是不是湊巧還很難說,他們總有種不尋常默契。

  疲於奔波之際,赤井想,原來還有那麼一個人不會放棄追尋他。波本出現在他安全屋周遭範圍內,赤井知道自己躲不過,便不鎖門進屋,讓對方自己入門。

    

  「你明天會死。」波本一進門便說。他穿得一身黑站在玄關口,很是突兀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赤井聳聳肩。「你都那麼說了,代表現在還不打算殺我?」

  尾音剛落,很快地槍口對準了赤井太陽穴,赤井雙手舉著,冷靜轉向波本,這種事他見怪不怪,從以前就很常被對方舉槍威脅,可波本卻一次也沒扣下扳機。

  「說吧。」赤井說。然後接下來波本大概會在那雙漂亮的藍眼睛點燃怒火,牙癢癢說出台詞--

  「我現在就殺了你。」

  赤井挑眉,說:「至少拉開安全閥。」

  取而代之的是一記有力道挨在腹部的拳頭,赤井被突如其來的狠揍跌到地面。

  波本蹲下,扯著他的領口。

  「聽好了,我不管你跟琴酒他們怎麼樣,你這該死的老鼠,本性惡劣又狡詐,那些人都不懂……」他說著話,眼睛不眨一下,擰著赤井領口的手越扭越緊。「在我了結你生命之前,我和你,都不會好過。」

  「那如果我死在別人手上呢?」赤井頂著乾巴巴的喉嚨艱難開口。

  波本瞇起眼睛,笑了笑:「你不會不照我的話做的。」

  接下來,充滿戾氣的紫藍眼睛出現破綻。

  赤井大概往前了點,就毫不費力碰到波本的嘴唇了。

  打亂了節制的呼吸,心跳彷彿亂了幾個拍點才回復正常頻率。

  停留了約三秒鐘,卻好像過了很久,回神過來才意識到他們已經對視足足了一陣子,完全沒有餘力去消化誰的眼睛裡有殘留什麼樣的情感。

  波本不知不覺間鬆開掙著赤井衣服的手,剎那,他揪著那頭凌亂的捲髮,朝自己的方向捉過來,這次是多了一點熱氣的吻。

  赤井在不到零點幾厘米的距離想,波本的眼睛真的很好看。

  說話的嘴巴也很好看,努力不讓雙手顫抖顯露衝動的樣子也很可愛。

  這就是第一個吻的印象了,沒有再進一步動作。

 

  再後來發生了很多事,對這晚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。

  那就像是對於未來充滿不確定因素的吻別,給他們原本就拉扯不清的關係多劃上一筆朦朧定位。

 

 

  第二次親吻降谷零,是在他結束公安的狙擊手訓練課程,就要返回美國的時候。

這次是赤井自己找了上來。

  他還記得對方在辦公室裡看見他的模樣,先是有點訝異的睜大眼睛,眨了兩下,然後點點頭打招呼,轉身去後面泡了杯茶。

  降谷零背對著他專心的替茶包泡上熱水,邊搔搔連日工作而疏忽打理的金色亂髮,但還是很好看,赤井想。

  「有什麼事嗎?如果是關於訓練,我想其他部門都已經打理好了,沒我的事。」降谷將茶杯遞到赤井面前。

  「我明天要回美國,風見有告訴你嗎?」

  「噢。」降谷坐到赤井對面。「有的,祝你一路順風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問過我的行蹤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在你昏迷這段期間,你對我的行動感到疑惑,不是嗎?」

  降谷雙手在桌上合十,看著赤井,點頭:「是這樣沒錯。」

  「有得出結論嗎?」赤井喝了一口茶水。

  「你很生氣。」

  「嗯哼。」

  「非常生氣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「但是,我想不透你生氣的原因。」

  「那也沒關係。」赤井說。「已經不重要了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你就特地在回國前來跟我道別喝茶嗎。」

  赤井不可置否,他起身去拉開門把,降谷跟著站起來準備送客。

  「雖然很可惜,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多知道我一件情報。」赤井在半開的門旁停頓。

  「什麼?」

  動作一氣呵成,赤井將身子移到門後,攬住降谷的腰和後腦,這次的吻和好幾年前的第一次不同,帶有侵略性,他將無處可洩的憤怒與思念揉進降谷的口腔與嘴唇的柔軟裡,以及這段時日裡莫名衍生出的在意與不捨,全都怪到降谷零頭上,他輕易地就將對方當成重要之人。

  輕易的將對方遭受到的傷害都攬成自己無能為力的責任。

  既愚蠢又無可救藥的一廂情願。

  赤井秀一會感到愧疚的人從來就不多。

  何況對方也是和自己一樣從事高風險工作的人,降谷零一直都不需要他來操心,也沒有必要操心。

  他看進了那雙眼,有著驚訝,更多的是詢問。

  降谷沒兩下就推開了他:「你倒是挺悠哉的,不是嗎?」他笑。

  赤井低頭聞著降谷的氣息,說:「你從來就不知道我喝茶怕燙。」

  「這是重點嗎?」

  赤井用腳將門又關上。

  「你對我的了解僅限於萊伊前後,其他的都一無所知。」

  「哈,你又知道了?」

  「我一直都很慶幸,還能活下來和你多認識一點。」

  降谷零不敢置信看著赤井秀一。

  「你這是…為什麼你今天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。」

  

  這對降谷來說是可以被理解的事,因為連赤井都開始無法控制接下來的走向。

  他沒有拒絕赤井之後落在身上細細碎碎的所有親吻,赤井將他放倒在辦公室裡那張大桌上,撫摸著那些新舊傷痕,他們早該開始親密,即便隱藏得當,做為帶有私情的男人,他們只是將這件事放在後位,無論怎麼排放順序都輪不到處理這些新萌芽的情感。

  他們對彼此不甚了解,卻在不知不覺中占據了對方心中的一角,待到哪天發生了劇烈動盪,就像赤井見到降谷躺在重症病房奄奄一息、波本知道隔天他可能再也見不到赤井那樣,被自我修補完整的防衛開始裂了洞。

 

  空洞開始長出花朵,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盛開。

 

 

  他們達成了一些私人約定。

  

  不是只有你才能殺了我。赤井邊用指尖細數降谷皮膚上的傷疤邊說。

  這樣不公平。他說,然後低頭親吻肩胛骨那道手術縫線。 

 

  降谷最後是答應了。他們將所有的人生奉獻出去,如果真的有不得不結束的那天,在最後時刻交到對方手上來了結,在那之前需要拚死活下去。

  「真是幼稚啊,我們。」降谷說。

  在很久以前他早就不搞這種把戲了,也早已經不恨赤井,沒有了殺意。現在那個人卻反過來要求,看上去很卑微的懇求,帶著濃厚的不容分說意味。

 

  即使到了最後,赤井也並未真正衝著自己發火。

  他焦急又渴求的擁抱降谷的身體,避開那些會疼痛的部位,用身體行動強烈表達降谷把自己搞得渾身是傷的抗議。

  在那幾分鐘裡,他們短暫的屬於彼此。

  

  赤井離開前,降谷能想起的只有那杯涼了的茶水、事後一根又一根的菸、親暱不捨的幾個親吻愛撫,還有被狠狠命令著活下去的口吻。

 

  他沒有送對方到機場,赤井步出辦公室之後,將所有的留戀也一併消除了。

  如果還有機會,再多認識你一點吧。

  就先從把熱茶泡得沒那麼燙口開始。


 

fin 20190320
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赤安
    全站熱搜

    jjoy858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